第一节 “鸳鸯蝴蝶派”的来历

  平襟亚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时候,正是“鸳鸯蝴蝶派”人物主宰文坛之际。在“鸳鸯蝴蝶派”(简称“鸳蝴派”)的作家中,平襟亚属于较晚出现的,在现代通俗文学史上,他的名字经常排在徐枕亚、李定夷、包天笑等人之后。

  在1922年《红杂志》第11期上,郑逸梅列举了48位文人的斋名,襟亚的“襟霞阁”未列在内,后来才出现在潘寄梦的补充文字中。1923年《红杂志》第70期上,郑逸梅的游戏文字《稗品》选取作者以花品为次序的48位“同文”,襟亚也未列入其中。从作品和个人的影响力来说,“新人”平襟亚当时还排不进通俗作家的前列。另外可作证据的是,1924年的《社会之花》创刊号在“编辑者言”中称“平襟亚先生也是多才多艺的新人物”。当时襟亚来到上海已近十年,年龄也已届30岁了。

  在平襟亚逐渐融入上海文坛的过程中,除了依靠不断推出的创作和出版物外,具有良好的社会关系,与许多文人成为朋友也是很重要的。襟亚晚年在《“鸳鸯蝴蝶派”命名的故事》中,讲述了一段和朋友们聚会的故事,内容是关于“鸳鸯蝴蝶派”的来源,这则掌故流传很广。让我们跟随平襟亚的生花妙笔,来到1920年某日,看故事是如何发生的。

  那天杨了公做东,请廉惠卿、姚鹓雏、朱鸳雏、成舍我、吴虞公、许瘦蝶、闻野鹤、平襟亚等人在上海汉口路小有天酒店叙餐。座中客人几乎都是襟亚的熟人,其中著名报人成舍我刚从北京大学毕业。席间叫局,征来名妓“林黛玉”,因林爱吃洋面粉制的花卷,故席间以“洋面粉”“林黛玉”为题作诗钟。朱鸳雏才思最敏捷,脱口而出“蝴蝶粉香来海国,鸳鸯梦冷怨潇湘”。笑谈间,即将出洋、正在隔壁接受中华书局饯行宴的刘半农[29]闻声飘然而至。襟亚以前由姚鹓雏、朱鸳雏作介绍,早已认识刘半农。这次聚餐前,包天笑曾为刘半农在丰园举行宴会,襟亚也参加了。

  襟亚在文中写道,刘半农入席后,朱鸳雏指着刘说:“他们如今‘的、了、吗、呢’,改行了,与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了。我们还是鸳鸯蝴蝶下去吧。”刘半农早年和包天笑、徐半梅、姚鹓雏、朱鸳雏等旧文学人物都有交情,但是他后来成为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。朱鸳雏的话就是对刘半农的“忘本”表示不满。席间有人提议飞觞行令,各人背诵旧诗一句,要含有“鸳鸯”“蝴蝶”等字,于是各人引出关于“鸳鸯”“蝴蝶”的旧诗,并讨论这些诗句的得失。有人认为“最恶俗的如‘屏开卅六鸳鸯住,帘卷一双蝴蝶飞’”,也有人说“最要不得的是言之无物,好为无病呻吟,如‘卅六鸳鸯同命鸟,一双蝴蝶可怜虫’”。席间刘半农谈到骈文小说《玉梨魂》,认为犯了空泛、肉麻、无病呻吟的毛病,该列入“鸳鸯蝴蝶小说”。刘半农的话后来传了出去,“鸳鸯蝴蝶派”的说法也传开了,并由此而定名了一种文学倾向。

  平襟亚写道,后来某一次,姚鹓雏再遇刘半农时说:“都是小有天一席酒引起来的,你是始作俑者啊!”刘顿足道:“真冤枉呢,我只提出了徐枕亚,如今把我也编派在里面了。”又说:“不过一句笑话,总不至于名登青史,遗臭千秋,放心就是。”姚说:“未可逆料。说不定将来编文学史的把‘鸳蝴’与桐城、公安一视同仁呢。”刘半农说这是笑话奇谈。襟亚认为:“但后来揆之事实,竟不幸而言中。”[30]

  这是平襟亚在60年代初的回忆文章。他笔下的故事生动,也许确有此事,然而“鸳鸯蝴蝶派”的最早命名并非如此。周作人1918年在北京大学演讲时就提到了“《玉梨魂》派的鸳鸯蝴蝶体”。到30年代初,鲁迅又对“鸳鸯蝴蝶派”的命名问题作了回顾总结:“这时新的才子+佳人小说便又流行起来,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,和才子相悦相恋,分拆不开,柳荫花下,像一对蝴蝶,一双鸳鸯一样……”[31]

  在“五四”运动之前,中国文坛上并无“鸳鸯蝴蝶派”的名称。“五四”运动之后,新文学兴起,新文学家批判骈四俪六体的言情小说和作者为“鸳蝴派”,到后来,清末民初的绝大部分通俗文学作者都被包括在“鸳蝴派”之内。“鸳鸯蝴蝶”最初是指民初的才子佳人的言情小说,主要是徐枕亚、李定夷、吴双热等人的骈体小说。但是通俗作家不仅写才子佳人,武侠小说、侦探小说、社会小说等同样都是他们的拿手题材。因此有人借用具有代表性的通俗小说刊物《礼拜六》的名称,称之为“礼拜六派”。此外还有第三个名称叫“民国旧派小说”。先是新文学作家泛指他们为“旧派”,解放后范烟桥写过一部《民国旧派小说史略》,郑逸梅写过一部《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》,自认是一个守旧的派别。

  这个群体庞大、情形复杂的文学流派,并没有共同的宣言或宗旨,只是被认为有相同的趣向而被归纳在一起,后来造成的误解是似乎通俗文学就等于“鸳鸯蝴蝶派”。通俗文学史上认为“鸳鸯蝴蝶派”小说包括言情、社会、黑幕、娼门、家庭、武侠、神怪、军事、侦探、滑稽、历史、宫闱、民间、公案等各种类型。

  活跃于上海的“鸳蝴派”作家,多为江浙文人,尤以苏州、扬州、常州、常熟为多。主要作家有孙玉声、张春帆、徐枕亚、吴双热、李涵秋、包天笑、姚民哀、毕倚虹、李定夷、朱鸳雏、周瘦鹃、程小青、范烟桥、许指严、陆士谔、戚饭牛、恽铁樵、陈蝶仙、程瞻庐、徐卓呆、刘铁冷、王西神、徐哲身、胡寄尘、许啸天、何海鸣、叶楚伧、王钝根、严独鹤、袁寒云、丁悚、赵苕狂、陆澹庵、郑逸梅、施济群、张舍我、顾明道、张碧梧、沈禹钟、江红蕉、徐碧波、张恨水、宫白羽、严芙孙、刘云若、李寿民、张慧剑、姚赓夔、秦瘦鸥、尤半狂、许廑父、陈小蝶、王天恨、张枕绿、骆无涯、冯叔鸾、蒋箸超,以及平襟亚等约200人。

  在平襟亚的家乡常熟,“鸳蝴派”代表作家有徐枕亚、徐天啸、吴双热、姚民哀、俞天愤、吴虞公和平襟亚等。徐枕亚的骈体小说《玉梨魂》描写了一对在旧礼教束缚下的青年男女,不能自由相爱,最终以悲剧结局的过程。小说在当时文坛上产生了巨大影响,一时仿者群起,由此成为“鸳蝴派”小说的开山之作。吴双热的成名作是《孽冤镜》,与《玉梨魂》同为哀情小说的代表作,他的《兰娘哀史》也很受读者欢迎。俞天愤以侦探小说著名。吴虞公脱离“三人写作小组”后,出版的主要作品是各种演义,最著名的作品是《青红帮演义》。还有一位善写会党小说的姚民哀,主要作品有《山东响马传》《四海群龙记》等10多部小说,以多产闻名。他又是一位评弹艺人,艺名朱兰庵,以说《西厢记》闻名。襟亚和姚民哀很熟,常和奚燕子、戚饭牛等文友一起去听他说书。

  “鸳蝴派”作家在20年代曾成立过两个社团:青社和星社。襟亚多次参加过星社的聚会,但不是社员。“鸳蝴派”作家先后主持过几十种大报,主编过五十多种小报。这一流派曾广受大众读者欢迎,其影响非常广远,是一个庞大而松散的文学流派。

  襟亚被列为“鸳蝴派”主要作家之一。此外,有些文学史称他的长篇小说《人海潮》为“黑幕小说”,他也被称为“黑幕作家”,其实这是一种误解。1916年《时事新报》开辟《上海黑幕》专栏以后,黑幕书风行一时,专以揭人隐私为能事。书的内容越写越歪,如一本《上海妇女孽镜台》内容竟然是老鸨教授妓女法。因此1918年9月教育部通俗研究会发布《劝告小说家勿再编黑幕一类小说函稿》,社会舆论对黑幕书也极为不利。20年代初,新文学作家炮轰“黑幕书”时,将“黑幕书”与“黑幕小说”混为一谈。[32]当时对“黑幕小说”定义的范围比较广,凡是“揭黑”都算在里面。《人海潮》因为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揭露,结果属于“黑幕小说”范围。

  1962年魏绍昌编著的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就说:“……网珠生的《人海潮》(民国十五年出版)等等所谓社会暴露小说,又是继承这些黑幕书的衣钵的。”网珠生是平襟亚的笔名。关于魏绍昌提出的观点,不能不考虑到该书出版时的历史背景,当时将民国时期通俗文学几乎都看作与新文学对垒的落后文学,没有给《人海潮》扣上“黑幕小说”的帽子,已经是比较客观、比较厚道的做法了。而“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”,后来有些文学史把平襟亚称为“黑幕作家”,则是明显搞错了,这是需要廓清的。

  由于“鸳蝴派”长期以来遭到新文学作家的批判,几乎成了“封建”、“守旧”、“堕落”的代名词,很多通俗作家为此不承认是“鸳蝴派”,周瘦鹃只承认自己是“礼拜六派”,包天笑、张恨水完全否认,范烟桥、郑逸梅等则自封为“民国旧派”。包天笑曾说:“近今有许多评论中国文学史实的书上,都视我为鸳鸯蝴蝶派……我所不了解者,不知哪几部我所写的小说是属鸳鸯蝴蝶派。”[33]旧日的通俗作家们知道自己不属于新文学阵营,但又要与“鸳蝴”派划清界限。

  平襟亚当然也要与“鸳蝴派”划清界限。千帆过尽,包括平襟亚在内的民国旧派作家,一生因为“鸳鸯蝴蝶派”的恶名遭到新派作家的攻讦,遭到排斥。与其说这是“平襟亚”们的耻辱,不如说,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哀。

  第二节 办期刊迭遇挫折

  民国成立之后,书报业的发达是不争的事实。那时办报刊不需要太多的经费和人力,只需新设的报馆斗室一间,编辑、杂役两三人,印刷交印字局,发行有发行所,每月印费一二百元即可。平襟亚在40年代初曾这样回忆民国初年出版业的发达:

  那时正值国家鼎革之际,社会一切都呈着蓬勃的新气象。尤其是文化领域中,随时随地在萌生新思潮,即定期刊物,也像雨后春笋般出版。因为在那时候,举办一种刊物,非常容易,一,不须登记;二,纸张印刷廉价;三,邮递便利,全国畅通;四,征稿不难,酬报菲薄,真可以说是出版界之黄金时代。[34]

  上海都市化进程的加快带来了市民阶层的迅速庞大,庞大的市民阶层是通俗文学的主要读者。“出版界之黄金时代”,通俗文学期刊更是风起云涌。它们以小说杂志为主,以通俗、趣味为主旨,多为月刊、半月刊,也有旬刊、季刊、周刊,大都依托于上海的各大书局,利用邮递便利向全国各地发行。据统计,在1909—1921年间,仅上海一地创办发行的通俗文学期刊达50种之多。[35]著名的期刊有《小说月报》《民权素》《小说时报》《小说丛报》《小说新报》《七襄》《礼拜六》,等等。创刊于1914年的《礼拜六》是其中的佼佼者,每逢周六清早,《礼拜六》编辑发行部门前总是熙攘热闹,读者翘首以待。周瘦鹃曾这样回忆:“门一开,就争先恐后地涌进购买。这情况倒像清早争买大饼油条一样。”[36]

  读者的热情使得出版商们觉得有利可图,于是纷纷拉起一些名家来办期刊杂志。平襟亚在靠一本书发家之后,也跃跃欲试,有意和朱鸳雏创办《妇女画报》,内容以西洋文学为主。襟亚注意到有位作者叫沈雁冰,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妇女解放的文章,又翻译过英国科幻作家威尔斯的《三百年后》等通俗小说。为创办“妇女画报”事宜,1920年5月,襟亚在尚公小学与沈雁冰相见,向沈先生乞稿,同去的还有商务印书馆教科书编辑范云六、戴渭清。这位沈雁冰,就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茅盾,那时供职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,还没有使用“茅盾”作为笔名。沈雁冰提供的作品,是由他翻译的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小说《这女人是谁》。《妇女画报》创刊后,销路不畅,仅出版两期即停刊。[37]茅盾的译文尚未来得及刊登出来。茅盾的未刊文稿,保存在襟亚手里,最终于1947年发表。在漫长的27年时间里,世事变幻,襟亚也曾多次搬家,但始终保存着这份手稿,从而为中国新文学作家的外国文学译介保存了早期史料。[38]

  创办《妇女画报》失败之后,襟亚又连续主编四种杂志,但仍以失败告终。先是编辑《笑杂志》,由东方书局出版,内容多为滑稽作品,兼刊时调山歌。如在第五期上刊登了平襟亚的“滑稽小说”《未来之日记》、“喷饭文章”《先生磨镜》等。出至第五期,改为东陆书局发行,由李龙公主辑,出版一期即停。《笑杂志》先后共六期,分为风凉号、笑话号等特刊。接着在1921年8月1日,襟亚主编的《滑稽新报》出版。这份刊物由他和沈知方合作成立的东亚书局发行,写稿者有吴双热、程瞻庐、胡寄尘、徐卓呆、徐蔚南、姚民哀、戚饭牛等,内容不够充实,出版一期即止。

  襟亚于1921年另外创办的一份刊物是《武侠世界》月刊。从清末到民国初年,中华武术得到迅速的发展,天津、上海成立“精武会”,北京、湖南等地成立“国术馆”,练武被认为是爱国救国行为。良好的群众基础使得武侠小说风行社会,襟亚又见猎心喜,出版了《武侠世界》,这是最早的武侠小说杂志。此前,对武侠这类小说称呼有各种各样,没有统一的叫法,随着《武侠世界》的刊行,“武侠”这个词随之广为流传,从而让“武侠小说”真正替代了“侠情小说”“奇侠小说”“侠义小说”“侠勇小说”等名词。《武侠世界》以短篇和笔记为主,长篇有何海鸣的《平泉大侠劫富记》,可惜因取材不易,发行数期即停刊。

  1922年,襟亚还创办了一份64开的《小杂志》。这本杂志大小厚薄如同一本笔记本,优点是可以轻松放入衣服口袋,携带方便,缺点是字比较小。襟亚自编自写,他在《小杂志》上刊登的有《星期的晚上》等文章,都是一些游戏文字。其他作者有徐卓呆、朱鸳雏等,目前仅见一期。在这本刊物上,以写滑稽小说见长的徐卓呆讲了一则故事,标题为《感谢平襟亚君》。文章写道,徐卓呆曾有几篇稿子被画家钱化佛拿走了,此后就像儿女被拐,毫无音信。这件事刊登在《长青》杂志上,当时正在办《笑杂志》的平襟亚见到后,就跑来告诉徐卓呆,说他觉得此前钱化佛拿来投稿的稿件不像是钱所写,文风倒像是徐卓呆,所以暗暗扣下稿件,特地告知一声。徐卓呆核对稿件内容,果然是自己所写。后来,这些稿件刊登于《笑杂志》第四期上。

  《小杂志》上还整页刊登了一幅平襟亚的照片。襟亚当年28岁,正是青春好年华。他一身西式打扮,外穿西式大衣,足穿皮鞋,完全是一副洋场才子倜傥风流的模样。此时,距襟亚身穿一身竹布长衫到上海,不过七年时间,乡间生活留在身上的土气,早已被岁月消磨干净。

  平襟亚从生活上早已融入大上海的都市生活,但那一时期创办的期刊却还没有真正摸到上海期刊市场的门径。这些期刊都很短命,旋生旋灭,很大原因是他摸不准门道。一方面他初办期刊缺少经验、组稿不易,另一方面市民阶层的口味捉摸不定,喜欢追赶潮流,图一时新鲜,这就给平襟亚办期刊增加了难度。

  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,猛烈冲击了旧文学。新文学先是讨伐“黑幕书”,继而又以文学研究会的刊物《小说月报》《文学旬刊》为中心,展开对“鸳鸯蝴蝶派”的批判。文学研究会是“五四”时期最著名的新文学团体。文学史上常以1921年为界,认为《小说月报》前期是“鸳蝴派”刊物,后期是文学研究会的刊物。《小说月报》创刊于1910年7月,前期由王蕴章(西神)、恽铁樵分别主编,以写“才子佳人”的言情小说为多。1921年沈雁冰主持《小说月报》后,通俗文学作家便无法立脚了。以《小说月报》的转型为代表,通俗文学发表的阵地受到了遏制。

  新文学的打击、大批通俗文学期刊的激烈竞争,使得初办期刊的襟亚一次次铩羽而归。失败促使他对期刊市场进行观察和反思,20年后他吸取早期办刊失败的经验教训,在创办《万象》月刊时走了一条自己独特的道路,从而大获成功。

  在20年代中前期,平襟亚在报刊上撰稿较少,目前发现的有《星期的晚上》《电梯中之香吻》《狗父》《影戏幕外的影戏》《小糊涂话》(均刊于《小杂志》,1922年第一期),《恋爱的财产》(刊于《快活》,1923年),《文坛随感录》(刊于《社会之花》,1924年),《雷峰塔考》《妆楼索影记》《春江花讯》(刊于《红玫瑰》,1924年及1925年)。短篇小说《恋爱的财产》描写的是嫖客爱上“天真烂漫”的妓女,最终发现这个妓女其实早已不“天真”。小说对人物心理的细节描写比较生动,是当时平襟亚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写得比较好的一篇。

  “鸳鸯蝴蝶派”的著名作家徐枕亚是平襟亚的同乡,他的清华书局出版了一种《小说日报》,平襟亚以“襟霞”为笔名,于1923年在该刊分别发表了《文丐的自嘲》《鸭矢臭的勾当》《阿弥陀佛殿上的一幕》《我国十种糊涂虫》等文章,均为篇幅较短的游戏文字,博读者一笑,没有特别深刻的社会意义,但是也体现了襟亚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。

  之所以牺牲自己的创作,是因为平襟亚这一阶段非常忙。除了忙着自办杂志,也忙着准备更上一层楼。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,希望之光唤起他心中的力量,他要从无本钱老板,成为一名职业出版家——书店老板。

  第三节 沈知方化敌为友[39]

  从一本书起家,平襟亚的经营出版事业还只是起步阶段。等到书出版得多了,也就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,以平襟亚个人的财力与心力,未必能够应付困难。

  主要的困难点在于不可能有把握每一种书都能畅销风行。有些书出版后滞销,积压起来后资金就不敷使用。与那些大出版商相比,襟亚不过是小本经营,就是俗话说的“无本佃老板”,是没有资本的资本家。书出得越多,积压的书也越多,资金越来越感觉短少。从账面上看来是年年盈余,但盈余的是存货,流动资金很少,以致捉襟见肘,发展困难。

  襟亚碰到的另一个困难是来自出版业内部的竞争,同行像冤家,嫉妒恶意倾轧现象相当突出。当时有个出版商和襟亚明争暗斗得非常厉害,老是打击他,这个人就是“书业怪才”沈知方。沈知方是浙江绍兴人,早年任职于商务印书馆,1912年与陆费逵等共创中华书局并担任副经理。不久,陆费逵和沈知方两个对医药并不在行的出版人,购买了大商人黄楚九的“龙虎牌人丹”,开药局制造销售,结果资本几乎全部赔光。投资失败,沈知方欠了很多债,无奈对外施放烟幕,声称到苏州想法子。

  实际上沈知方并不曾离开上海一步。他是不甘于失败的人,不久在闸北香馨里开设广文书局,这也是一家“弄堂书店”。书店地处冷落之地,沈知方整日蛰伏在书店楼上,闭门不出,也不见客,暗中指挥着出版工作。他的书委托福州路大东书局经销,与各书商进行竞争。大东书局原为沈知方的侄子沈骏声以及老友王均卿、李子泉等合资开设,对于沈知方的一切,他们都很了解。为了向读者宣传,沈知方刊登大幅报章广告,一度每天在《新闻报》上占着巨幅版面。为了吸引读者,甚至还串出管阿大、管阿三两个人,假装为了争夺一本所谓的祖传《管恪神相术》书稿,在报纸上假装办交涉。后来广文书局再登出广告,向双方“劝和”,说书稿已由本局收买,今日出版了由大东书局代售。经过一番吊胃口的炒作,于是自有好奇的读者去抢购所谓的《管恪神相术》了。

  如果沈知方只是自我炒作倒也罢了,令平襟亚恼火的是,凡是他出版的某一种书销路好,沈知方就跟着与他竞争。襟亚的《中国恶讼师》风行一时,沈知方看着眼热,跟着也出版了一种《绍兴师爷与恶讼师斗法》。《人海潮》对此有传神的描写,在第44回中,沈衣云与马空冀等人合办“大公”出版部,按着“迎潮而上”的法则,也颇有些盈利。可是谁知在书业潮起潮落之间,还有各种不正当经营的勾当,叫你防不胜防:

  其尤甚者,影戤剽窥,统做得出,你新出一种书,风行一时,他们连忙赶出一部大同小异的来抢你生意。譬如你出一部单行本,叫《中国文学史》,他便放大范围,出一部《中国历代文学大观》,把你罩住。假使你出的大部著作《中华全国名胜志》,他摘取菁华,出一部《中华名胜要览》,你卖三块钱,他只卖三毛小洋,报纸上广告登得比你大,牛皮比你吹得足,你就给他打倒。这还算正当的竞争。其次你倘出一部《诸葛亮全史》,他跟出一部《孔明全史》,你文言他白话;你倘出一部《武侠大观》,他跟出一部《武侠巨观》,你定价二元,他定价二角。更有你叫“公民书社”,他叫“百姓书社”;你叫“上海书局”,他叫“海上书局”;你叫“大光书局”,他叫“太先书局”。说不尽形形色色,怪怪奇奇。

  襟亚与沈知方之间的竞争是全方位的,有暗中的,也有公开的,花样百出。他们互相斗来斗去,后来竟然发展到双方借广告开笔战,互相攻击。有时一部书明明沈知方比襟亚晚出版,偏在广告上称:“近有无耻之徒,鱼目混珠……”以此攻击襟亚,搞得读者分不清谁是珠,谁是鱼目。襟亚也登广告反击,可是沈知方钱多,刊登的广告篇幅大、位置好,引人注目。襟亚斗不过他,自己觉得财力不济,要败下阵来了,一时间心里很苦恼。

  说来也巧,由一个偶然的机会平襟亚得知了沈知方躲藏的地点,于是他灵机一动,决定给对方一个下马威。某一天,襟亚悄悄地在《新闻报》上刊登了一小段广告,称“上海书商沈知方启事,本人业已来沪,住居闸北香山路香馨里8号广文书局楼上,如亲友来访问,请在上午8点钟以前,迟恐外出不及会见,此启”。

  第二天早上,沈知方读报时看到了这段广告,吃惊不小,披上衣衫急忙逃上火车,这次是真的前往苏州去躲债了。被沈知方挖去当编辑的吴虞公目睹了这一幕,后来把过程原原本本告诉了襟亚。那些债主也看见报上的广告,只当沈知方已经有了办法,纷纷按照地址前往,结果自然是引起一番喧闹。第二天,广文书局也赶紧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启事,声称“本局楼上并无沈知方其人,以免访问者枉驾”云云。襟亚见了,不免窃笑。

  沈知方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,他野心勃勃,时刻准备东山再起。不久,他聘请律师把欠款分期拨付,终于全部了结了债务。无债一身轻,从此以后他又活动起来,集资创办了世界书局。抱着雄心壮志,在资本雄厚的商务印书馆、中华书局左右上海出版市场的局面中,沈知方企图杀开一条血路,在出版界中形成鼎足而三的局面。因此,他拼命网罗人才。旧时的出版界,私营出版社人员的录用一般采取亲友介绍、招收练习生,或者采用聘请政界、教育界、新闻界人士等方法,还有一种是吸收业务上有特长的同行。凭着“一本书发家”的历史,平襟亚毫无疑问是有资格成为世界书局的业务骨干的。虽然他和沈知方曾经斗来斗去,毕竟属于商业竞争,双方并无任何私怨。沈知方对襟亚又是敬仰又是畏惧,后来他托吴虞公转告襟亚,今后愿意化敌为友,希望彼此合作。

  但是襟亚出于种种考虑,拒绝了沈知方的合作建议。不久后的一天,襟亚到大东书局办事,恰好沈知方也在。彼此通名道姓以后,平襟亚被邀请私下细谈。看着年轻的襟亚,沈知方笑称是不打不相识。沈精于交际,谎称看到《新闻报》上的那则所谓“沈知方启事”的小广告,特意从苏州赶到上海来清除债务。

  襟亚也笑了,他点明沈知方不老实,明明是看到报上的启事才跑到苏州去的。襟亚又诚恳地说,沈知方托吴虞公转告的化敌为友的意见,他现在决定采纳了,但是朋友之间应当讲老实话。

  沈知方被襟亚的开诚相见感动,他对襟亚说:“一番肺腑之言,愿你采纳。”沈知方认为,襟亚是个读书人,对出版事业是外行,但是有自己的天才。《中国恶讼师》这部书是向出版界开的第一炮,堪称异军突起,销量达三五万册,可以说是空前未有。但是,要想靠一本书成为企业是很难的,原因在于襟亚只懂得著作某一部书,从而印造某一部,却没有熟读另一部更大的书。这本大书是无形的,就是广泛了解各大行业的文化情况和读者对读物的好恶心理,有了经验采取相应对策,才能有把握将出版物大量印造,并广泛推销。襟亚听了觉得非常有道理,连连点头称是。

  沈知方又以自己为例,把历年来兜售教科书取得的经验推心置腹地告诉襟亚:“例如南方广州,文化较为落后,只配行销如《玉梨魂》一类的小说书,取其浅薄、低级;在北方,由于高级学府林立,文化发展较早,应当推销高深的文学书和科学书”,“出版者必须观察读者群众对象,因势利导,投其所好”。听了沈知方的一番话,襟亚觉得很中肯。沈知方的教导,将他引入到一个新的天地。

  平襟亚的命运,似乎是随着沈知方的指点有了新的转机。他知道,出版经营方略必须有所转变。一个个计划蓝图,开始在平襟亚的心中形成了。

  第四节 东亚书局和共和书局

  1921年阴历7月7日,上海福州路怀远里——介于山东路和山西路之间,突然出现了一幢完全红漆门面的铺子,叫作“红屋”。那一股火灼灼热辣辣的色彩,散发着相当大的吸引力,使经过它门前的行人,不由地暂停脚步,注目而视。

  用这样一种方法来招徕主顾是有些异想天开的,原来这是沈知方改组后的世界书局开业了。沈知方在友人的帮助下,筹集资本,大刀阔斧地将原来的世界书局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,员工多达200多人,又设分局于广州、北京、汉口、奉天等处。他以“红屋”为号召,请来拥有大量市民阶层读者的《快活林》编辑严独鹤,创办《红》杂志,为《礼拜六》杂志衰落后的通俗文学打了一剂强心针。

  在沈知方和平襟亚化敌为友之后,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做。沈知方拿出2万元,在上海山东中路麦家圈仁济医院弄内,另设一家出版机构,名为“东亚书局”。麦家圈附近有不少书店,如李春荣之侄李宝藏开的大方书局,绍兴人朱锡泉开的新华书局,以及东方书店等。东亚书局系沈知方、世界书局营业部长李春荣、平襟亚共同开办。同一所屋内又设立“上海共和书局”,上海共和书局是李春荣为广州共和书局在上海开设的办货机构,由襟亚与李春荣两人主管业务。李春荣和沈知方是幼年时期一起学艺的师兄弟,关系密切。[40]

  襟亚梦寐以求的办一个像模像样出版社的计划,变成了现实。虽然书局很小,但对于雄心勃勃的他来说,是一项重大的事业。雇用职工,招请练习生,向别人买稿件,委托别人绘制图画,托工人印刷稿件,襟亚事事精打细算,忙得风风火火。东亚书局首先于1921年8月1日发行了襟亚主编的《滑稽新报》,但是只出了一期。

  上海东亚书局的书,出得很杂,很多都是趋时的出版物。这是因为东亚书局是附属于世界书局的小书局,限于人力、财力、场地,经营战战兢兢,经营中第一要考虑的是书局的经营安全,创业之后宗旨首要在于赚钱,因而起初的出版物都是迎合小市民趣味的。

  面对眼花缭乱的海上文坛,平襟亚根据市场的需求,编出一种《对联作法》(1923年),得到了很好的销路。第二年,他又趁热打铁出版了《古今才子巧对菁华》,内有“巧对菁华”“对联作法”“滑稽联话”等栏目。东亚书局出版的还有画家胡亚光所编《全国学生图画成绩:学生新画库》,这些学生创作的国画,如今已成为珍贵的教育史资料。此外,还出版了《映霞新装百美图》《学戏百法》,以及《九龙山女剑侠》等武侠书。

  由于有《中国恶讼师》成功的先例,东亚书局出版了一批襟亚提供的“襟霞阁”珍藏本,主要是法律诉讼一类的书。1923年5月出版的襟亚著作《新编评注刀笔菁华》,再次大获成功。这是一部诉状汇编。全书由“讼师恶禀菁华”“老吏批判菁华”“名臣劾疏菁华”“律师诉状菁华”等四部分组成,并附有秋痕楼主撰写的《刀笔余话》、江苏吴县人诸馥葆所著的《解铃人语》,书前分别有康有为、章炳麟等人题辞。

  “刀笔”最早是指在使用纸之前,人们在竹简上写字,写错了用刀子削去,故刀和笔连称。后来因有些讼师所写的诉状笔法尖刻,上状必伤人,“刀笔吏”演化成讼师。《刀笔菁华》全书177篇,诉状涉及继承、婚姻、住宅、钱债、恶棍、强奸、拐卖、贪污、专权误国等刑事、民事及行政案件。书中的刀笔诉状既有助纣为虐的恶行,也有除奸铲恶的善举,一言可以活人,一言可以罪人,当事人的身家性命尽在刀笔吏的掌握中。

  以平襟亚写得最多的谢方樽为例,书中有则故事叫《香钩沾泥之恶禀》,描写一个寡妇与邻居汤家争地,汤家有钱有势,上下贿赂打点,使争执迟迟得不到解决。寡妇一气之下,在某个夜里吊死在汤家的墓地里。汤家为逃脱干系,用重金买通了谢方樽。谢方樽先暗中派人换掉了死者的绣鞋,然后在诉状中指出,当时连夜春雨,墓地周围泥泞,死者的绣鞋却未沾一点泥土,可见并非在汤家墓地上吊,而是死后被人移到汤家墓地。这样一来,汤家毫无责任,还成了被人移尸陷害的受害者。这则故事可以说是明清及民国初期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,照出了讼师通过翻云覆雨的刀笔诉状,为替他人开脱罪行或诬陷他人,不惜违背良心,颠倒黑白,全然没有是非观念。

  1925年,东亚书局又新推出“襟霞阁”版胡林翼、曾国藩、樊樊山、袁才子、端午桥等10种清朝文人的判牍。判牍是诉讼、审判实证资料,这些书出版后也深受读者欢迎。著名学者南怀瑾对“襟霞阁”版的文人判牍评价很高:“读判牍,不但只是了解古人的才华,同时也是认识历史社会的演变,古今法律的异同,因此而更透辟的了解历史;尤其可当许多短篇小说或电视剧来看,也是一大乐事。”[41]

  1924年,东亚书局出版了乌目山人所著长篇小说《海上大观园》,引起了读者的注意。这本书以清末民初上海滩上洋商哈同(书中作“罕通”)的发家史和哈同花园为背景,描写了父母双亡的螺蛳姑娘(影射哈同妻子罗迦陵)相夫发家的故事。小说作者乌目山人没有透露真实姓名,因此关于“乌目山人”说法较多。乌目山即常熟的虞山,“乌目山人”原是清初常熟大画家王石谷的别号,又因《海上大观园》中的慧眼山僧原型是常熟人乌目山僧黄宗仰,有人据此推测,《海上大观园》的作者是平襟亚。但近年来有学者考证,小说作者实际上是民初小说家张秋虫。论据是小说第一回开宗明义便写到“缥缈生”天天是在醉生梦死中过日子,某一天缥缈生醒来,“即一桩桩的记述下来,并编成小说体”。缥缈生为民初小说家张秋虫的别号。[42]张秋虫故摆疑阵,大约是因为写的是当时犹太巨商家的隐私,恐怕引起纠纷的缘故。

  事实也似乎如此,《海上大观园》出版后,引起哈同花园总管兼哈同洋行买办姬觉弥的不安,马上通过在世界书局的同乡徐慕云,利用与沈知方的熟识关系,协商停售此书并买进书局董事资格股,沈知方权衡利益,销毁了存书。[43]

  与东亚书局并存的上海共和书局,襟亚为之出力也不少。共和书局自己出书不多。1924年,江苏督军齐燮元与浙江督军卢永祥之间爆发江浙战争。在东南财富的中心,在上媲天堂的苏杭地区,十里洋场的上海外围,对于过惯了安逸生活的市民来说真是风声鹤唳,一夕数惊。襟亚看准这个机会,以上海共和书局名义出版了一种《江浙战事画报》,描绘江浙两省直奉派系军阀混战中各个战役的情况。主编为襟亚和胡憨珠,由胡亚光、孙步月绘图,绘画采用西画素描手法,24开,前后共出版四集。大战结束之后,4集画报合订本以“上海战事写真馆”的名义印行,书名为《江浙直奉血战画宝大全》。此外,共和书局还出版了《江浙大战记》,记述齐卢之战的原因、和平运动、战事之酝酿、苏浙之开战、全局之牵动、战时之琐闻等新闻。

  襟亚编纂的“清朝十种名人家书”,是上海共和书局的畅销书,其中包括胡林翼、左宗棠、彭玉麟和李鸿章等人的家书,分册出版,销量较好。但是近年来有学者发现,其中有几种家书是襟亚伪造的(详见本书第五章第六节《赚钞票的花头经》)。襟亚后来对这种行为也非常懊悔。

  在和平襟亚合作了几年之后,沈知方觉得虽有盈利,但襟亚小打小闹的出版模式不会成大器,他指点平襟亚说:“你个人出版一二种投机书,赚着几个钱,那是偶然的,连续下去,难免积压,资金有限,推销不出,岂非把钞票化为油字纸?”[44]沈知方建议襟亚应当适可而止,考虑和他合作,搞一个出版大企业。1925年,沈知方代襟亚筹划把东亚书局名义取消。存书30多种、40箱一起盘与大东书局,得款5000多元,以3000元购买了世界书局股票。沈知方经常去拜访襟亚,两个人之间有着亲密的友谊,襟亚曾对沈表示:“愿意终我一生做你朋友。”沈知方一度还想约请襟亚进世界书局当编辑,但是襟亚以懒散成性作推托,拒绝了他的好意。

  又过了一段时间,因为襟亚开办中央书店,沈知方对上海共和书局也放手不再兼营了。襟亚所经营的上海东亚书局和共和书局,不算很成功,但也没有陷入入不敷出的困境。经过在混乱的出版业数年的摸爬滚打,他深切了解了出版业的内情,了解了读者对读物的好恶心理。尤其是在沈知方的启发下,襟亚已经知道了作为出版商应该如何不断地适应出版市场的变化。

  怀着不凡的志气、干劲和才华,不断前行。成为一个成功出版商的大门,正在慢慢向平襟亚开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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