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印记中,2008年冬天,是我所经历的最为寒冷的冬季。那年,进入腊月,父亲的病情日渐加重,日常的生活起居变得不能自理,只能由子女轮流陪护。在这个干冷的冬天,全家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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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年的冬天,我所在的北方小县城,还没有实行集中供热,家里取暖主要靠烧“土锅炉”,但常压的“土锅炉”取暖效果并不好,特别是进入数九寒天,我家室内的温度经常在10℃左右。父亲居住的书房处于取暖管道的最末端,室内温度会更低,但他却舍不得接通电暖气增温。父亲说,他小时候放过羊,身体“耐冻”。我明白,他是为了省钱。的确,那些年,每年冬天家里的取暖是一笔很大的开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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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4月,患重病的父亲去省城太原做了个大手术,入院到出院前后近一个月。父亲的体质一向很好,他的手术做得貌似很成功,看似恢复得也很快。这年夏天,他的饭量和身体就恢复至生病之前的状态,只是滴酒不沾。出生贫寒、官职不高、性格敞亮的父亲,最具家国情怀,他长期关注并研究国内外形势,他总能以平民化、通俗化、系统化的语言进行讲解,被老干部称为县里的“时事评论家”。这年夏天,我经常能看到晨练中的父亲站在县城大操场边的台阶上,边讲解边挥手,他的周围是一群同样关心国内外形势的老干部。清晨的阳光将他的额头打亮,虽然脸庞干瘦,但精神焕发,不知情的围观者根本看不出眼前侃侃而谈的“老平”,还是个做过大手术的病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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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欣喜于眼前看到的这一切,惊讶于现代医疗技术的强大,惊叹于父亲内心的坚强,在心里暗自为经历病痛的父亲祈福。甚至认为:一向健康、乐观的父亲这次手术做得很“成功”,一定会开创此类大手术术后生存的新记录,预计用不了多久,我的父亲还会和以前一样:炒个鸡蛋粉条、调个蒜泥猪头肉作下酒菜,和我边看《新闻联播》,边讨论国内外形势,边小酌几杯!但,我完全预料错了。父亲手术后刚一年,就出现了吃饭吞咽困难的情形,之后的几个月病情变得更加严重。我们又一次带着他去了省城的大医院进行检查,结果病情不容乐观:癌细胞已经增生和转移……无奈之下,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,为父亲安装了一个“钛合金”的进口食道扩张“支架”,暂时解决了他吃饭“下咽难”的问题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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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有病人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慢。2008年初,我刚被所在机关调整为一个新成立的部门任负责人。部门初设,如何开展工作,我一头雾水;父亲病重在身,我提心吊胆。这一年,我诚恐诚惶地过着。特别是对父亲不断恶化的病情,更是焦虑不止。我不在家时,每一个电话铃声的响起,我都担心是母亲或是父亲打来的;出差在外,最不愿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,我知道,只要家里来电话,肯定是说父亲的病情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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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也在坚强地与疾病抗争。他似乎知道“大限”将至,便有意识整理自己的书籍和物件,系统地记载些自己和家族的事情,注重细节的父亲,甚至将他“百年”之后的“墓穴图”和遗像都准备妥当……看到这些,我的心里无比的难受,又无法与人诉说,那些天,我如梗在喉。我给父亲约定:明年开春,就回老家盖新房。为此,他还忍着病痛,精心绘制好了建房施工的图纸……尽管父亲很是乐观,但病魔就是不给他延长生命的机会:进食量在减少,气息在变弱。进入冬天后,双腿双脚肿胀的程度一天重似一天,左腿的小腿处胀出一个口子,形成溃疡,还出现了黑便……但无论再难受,他也坚持着早晨按时起床,白天坐着吃饭、看书、听新闻,晚上九点多躺下休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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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冬天,父亲的书房是我常去的地方,在冬日寒夜里,我将暖气烧得很旺,书房的暖气片经常烧到烫手。父亲背靠着暖气片,平静地说:“好久没有住过这样暖和的家了,只不过这样的日子快要到头了……”短短几十个字,父亲说的很是艰难,声息渐衰。我急忙起身离开书房,不让父亲看到我流泪的双眼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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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在楼下的书房休息,我在楼上的卧室休息,我担心他晚上难受时不能及时叫醒我,就给父亲买了只“吹声(哨子)”,让他能通过“吹哨子”的方式,及时呼叫到我和家里的人。那天下午下班后,我将新买的哨子拿给父亲,他高兴得像个孩子。他用微弱的气息,试吹了几下,便连声说道“这个东西好!”“这个东西好!”哨子对父亲来说是再熟知不过的用品,他在学生时代就是中长跑运动员,曾在无数次哨声中集结生命力量,跑出人生的极限速度!如今,他却不得不借助哨子对气息的放大作用呼声唤人,表达最低生命需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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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父亲约定:吹一声哨子的节奏是要吃饭,连吹两声的节奏是要去厕所,连吹三声的节奏是要吃药,连吹四声的节奏是要脱衣躺下休息……我用一根红头绳系好哨子,挂在父亲的胸前,这样他随时就能吹声叫人。这时,我突然想起30多年前,我小学入学时,父亲蹲下身子,给我系红领巾,叮嘱我上学好好学习的场景!不可逆转的时光,却将亲情以非常态的方式进行着痛苦的轮回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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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家里,总会侧耳细听从书房传来的哨声,这哨声无论何时传入耳中,都会使我“闻声而动”,跑到父亲的书房。那个腊月,父亲的哨声常令我兴奋和温暖,因为哨声响起的一刹那,我知道,此刻,父亲的生命是“安全”的,我的生命是有“靠山”的,在这个世界上,被我尊称为“爸爸”的男人,还在我的身边!然而这样的情形却没有持续多久,2009年“春节”前后,父亲每天昏睡的时间在增多,进食量在减少,他已经连吹哨子的气力都没有了……有好几次,我觉得父亲应该发出哨声却没有的时候,跑进父亲的书房,我看到的情形是:父亲耷拉着脑袋,嘴里擒着哨子,却无力吹响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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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正月,父亲去世。在整理他的遗物时,我郑重地将这只哨子,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。每当我看到它,就会想起父亲生命的最后岁月。后来,因为女儿上学,我又在别处购置了楼房,这处宅院闲置起来,只有在暑假陪母亲来住些时日。2019年8月,母亲去世后,我也很少来这里,只有春节、清明节、八月十五才会来此清扫一下。每当我打开大门门锁,走进院落,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从父亲书房里传出的清脆的哨子声!但进屋一看,父亲用过的哨子依旧静静地挂在墙上,表面落满了灰尘。这些年来,当我也步入老年的生命区间后,多么希望真的会有哨子声从屋内传来,但对我来讲,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听到父亲吹响的哨声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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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,我又坐在宅院的石桌前,静静地想着父亲在世时的往事。这时,我仿佛又听见哨声从屋内传来……在有节奏的哨声中,父亲30多年前亲手栽种的那棵老梨树在春风的吹拂下又生长出新的嫩枝,朵朵梨花压枝头!微风中,洁白的梨花瓣纷纷落下形成“花瓣雨”,飘落在院子里。原来,“木然”的老梨树也在“感念”当年的植树人啊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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