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岸,是指我家迁居壶邑县城边的沟西坡村后,所建房子位于龙丽河水库的西岸,我称之为“水岸”。龙丽河是壶邑县域内的一条季节性河流,夏秋会有水,春冬多干涸。龙丽河水库并非天然形成,而是经人工修挖拦坝而成的暂时性的地表水聚集地。
据1998年版《壶关县志》记载,龙丽河水库始建于1960年,坝高21.5米,库容795万立方米。由此可推断1960年建坝之前,这里是县城东面的河沟。又据壶关籍著名学者、原山西省农牧厅常务副厅长刘德宝先生所著《壶关村村咏》一书中,关于沟西坡村和龙丽河水库的记述,他这样写道:……沟西坡村分居龙丽湖东、西两岸,旧址坐落于龙丽河沟西畔,故取此村名。……20世纪50年代末,时任团县委书记王天福任总指挥,以千名共青团员为主力军,在县城东侧龙丽河滩筑起“青年水库”,既作为县城水源工程,又成一大景观。又据沟西坡村民讲,原先的老村垒房建窑多位于此条河沟的西坡,或高或低,大多坐西朝东面河而居。这样的居住特性,完全符合中国北方先民的居住选择。龙丽河虽是季节性河流,但河沟里分布着几眼“活水”井。洪水季可吃河水,枯水季可吃井水。但沿河沟而居,洪水侵扰的危险年年存在,伴随着这样的危险,先民们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,直至1950年代末因水库的需要,居此的村民才搬迁至河沟东面的平川地带。在这里,政府出资建起了五六十处、每户两间的土坯排房作为“安置房”,无偿分配给搬迁户居住,并将此搬迁点命名为“新农村”。
筑坝拦河使龙丽河水库水位抬升,此处成为波光粼粼、鱼翔浅底、船只往来的风光之地。1960年前后,全国上下兴修水利,龙丽河水库成为一处工地。在水库的东岸配套建设了3里长的提水灌溉工程,旨在使水库东岸的平川地改造为水浇地,种麦插秧,提高粮食产量。但据走访了解,提水灌溉工程建成后,还未正式投入使用,就因水库的水位下降而搁浅。1980年代初,我家迁居此村后,我看到一条直径1米左右的铁管,从水库的东岸向上斜伸至一条长长的石头垒的水渠里,这条水渠位于沟西坡主村的南面,一溜向东延伸至沟西坡村的“新农村”居民区。渠顶的平台,后来成为我家耕种责任田的小路。再后来,因村民批地建房,现在已经看不到水渠的痕迹。
在此后的二三十年,水库西岸没有家户新建房,只有一二户原村民在半坡居住。1980年前后,才陆续有外迁户在此盖房,形成了沟西坡村新的居民区——西岸上。1981年春,我家迁居此村,并在紧靠龙丽河沟边一处高地选址批地建房,我家从此成为水岸而居的人家。此时期的龙丽河水库,因壶邑境内大规模地植树造林,治理水土流失,再也没有发生过大的洪水,每年水库里只会积聚少量的水。库尾处的河滩地,更是栽植了近千亩的“速生丰产林”,有杨树、槐树、柳树。每逢夏日,枝繁叶茂、绿树成荫、鸟语花香,这里俨然是一处乐园。1980年代后期,我正在壶关一中高中读书,此处又成为我等众多学生背书自习的好去处。此林中有个比较隐蔽的“疙窝”,成为我背诵生物、政治及语文的地点。现在过去30多年来,我仍然十分怀念这个使我安心学习、记下许多考点的“疙窝”。
父亲生前讲,我家的祖籍原先就住在龙丽河边的村子,因为某年发洪水冲走了房屋,而逃荒至大山深处的谓理村的一处高地“史家垴”而居,从此远离洪水,事农耕而栖身。在谓理村,我家接续家族血脉三四百年后,随父亲的工作单位调至县城,又举家迁至龙丽河岸边的沟西坡村落户建房。这次迁家,父亲最初的想法就是让子女在县城读书,接受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的学校教育,而后都能够谋一份安稳工作,他的愿望都实现了。我家原籍是否在此河边,已无从考证,但我认为,这种可能性很大,沟西坡村周围几个村子里的原住居民多有姓“平”。也姓“平”的我家,迁居此村后,自然对同一姓氏的村民、乡亲先天地产生亲近感和同族感,40年来一贯如此。
1981年春,我家在龙丽河水库西岸开工建房,当年秋天入住。那年我12岁,刚升入初一读书。在这处用土坯建起来的新房里,我家开启了从“小村子”迁居县城“大城市”的新生活。当时家里经济拮据,只建成了3间西房,院子的南北挡起两面土坯墙,打了个厕所、挖了个地窖,就住进了新院。由于地处城边沟边,我家先后养过三四只狗看家护院。现在想起来,其中的一只“四眼”黑狗最粘人。那些年,夏天的清晨天不亮,母亲下地拔谷,它会一直跟随母亲到地头;有时母亲晚上进村开会,它也会跟随至大队院,等母亲散会后,再护着母亲下龙丽河沟、上西岸坡来家。我们全家都喜欢它。它死于捡吃了一只毒死鸡。那天下午三点多,它在外拾吃死鸡后,毒性发作,回到院中,疯狂地奔跑,最后钻入厨房的炉灰井里,痛苦地呻吟,我把它从炉灰井里拖出来,从厕所掏起圊水灌它,想使它呕吐出毒死鸡,结果还是无济于事……看到在身边陪伴了10多年的狗,突然就不在了,我与妹妹痛哭流泪……后来,它被母亲葬于院墙外的一棵杨树下。这棵树长成材后,成为我家新建两层楼房的一根最粗的檩条。它的样子,被父亲偶然摄入相机镜头。有时我会想起这只“四眼”黑狗,也会打开家庭相册看看它。
1980年代中期,壶邑县城进入城建小高峰。水库边倾倒着拆房的大量旧砖。母亲经常去捡拾这些砖块,以备家里修房垒墙使用。她捡拾到的砖有囫囵砖、半头砖、耐火砖;有红砖、灰砖、青砖。捡拾到砖,她用箩头担回家。如果拣拾的量大,礼拜天我会驾着小平车去拉。这些砖块,由于大小、年代、厚薄不一,多数用作了我家建房垒院墙的根基。此后的20多年,我家先后开大工2次,这些砖也被拆、被用了2次。特别是2001年,开工建设七间两层楼时,共用了20多万块的红砖,其中就使用了1万多块母亲当年捡拾回来的砖块。建房时,我又一次触摸到这些砖块,别有一番滋味。
水库边多坡地,闲不住的母亲就把开垦这些坡地、库尾地当成多打粮、多收菜的大事。这些地块大多不平整、不能用牲口去犁,只能靠镢头去刨。当时父亲上班,我们上学,春季刨地时帮不上太多的忙,这些地块大都是母亲开垦出来的。有一年,她最多开垦出了16块小地,种下的土豆、豆角、土瓜、萝卜满足了全家6口人食用全年的食菜量。在水库边种地,春种后秋天能否收回粮食和菜蔬,全靠“老天”。我记得有几年,因为过地的洪水较大,母亲种的几块河滩地被冲、被淹,高杆作物玉米还受损可控,而种植的土豆、萝卜洪水一泡,就会腐烂。对此,母亲很是心痛,但也很无奈。那些年,家里有两双高腰水鞋,是在煤矿当工人的舅舅捎来的。每逢洪水过后,父亲和我就会穿着水鞋,趟着厚厚的淤泥去水库边坡地里扶起被水冲倒伏的玉茭或粟子。
1988年,她从一位老农那里要来了可以“阀笤帚”的高杆作物“笤帚秧”籽。来年开春后,她在地势较低处的河滩地种植了这种作物。那年,尽管被水淹过二三次,却没有影响到收成。收回来的这些“笤帚秧”,打下秧籽经过晾晒后打捆。入冬之后,母亲请来这位老农,做了顿葱花烙饼,称拜人家为“小爸”,让他教会了“阀笤帚”的手艺。此后的每年初冬时节,她就会自己动手,将亲手种出的“笤帚秧”,全部做成为带长把的笤帚,然后送到县城的土产日杂门市部,挣回些钱贴补家用。1992年前后,母亲扩大了种植这种“经济作物”的面积,“阀”笤帚也多了,再加上她“阀”的笤帚厚实耐用,每年都不愁卖,卖得的钱也增加了不少。母亲,一介“不认命、坚强活”的农村妇女,硬是与父亲一起,坚强支撑着我们这个“耕读传家”的家庭,稳步向前!1993年冬天,她用卖笤帚的钱,给我买了辆“永久”牌自行车供我上下班。这辆车我骑了10多年,并骑着辆新自行车,把一个漂亮、聪明、贤淑的姑娘追到手。这些地块我家一直种到2005年,因水库要建设为水上公园才停止耕种。现在,家里还保存着几把母亲当年“阀”好的笤帚,我一直舍不得用,将它们放在库房,权当对那个艰苦岁月的念想吧。
刚搬迁至此的10多年时间里,吃水全靠下河沟挑井水吃,水井就位于水库的库尾。井里的“活水”并不是泉水,而是库区渗透入地下的地表水。但就是这样的水质,在那个年代也十分甘甜、清洌。夏天,我放学回家,时常会从水缸里舀瓢冷水打渴,那种畅快淋漓劲,我至今难忘。我猜想,曾居住这条河沟的我家先人,是否也是吃着这口井的水而生活?这口井距我家有七百多米,深3丈多。水井位于库底,我家位于西岸高地,每挑一担水来回需要20分钟左右,挑水回家需上一个陡坡,吃力程度可想而知。刚开始,挑水主要靠父亲,后来我的个子长高后,也成为家里的挑水骨干。我家有一大一小两水缸,大缸盛7担水,小缸盛3担水。同时,也有2付水桶2条担杖,一长一短,我的个子矮些,那条短担杖属我专用。每周至少要去挑两次水才能保证家里吃、用水需求。我与父亲通常是在早晨或晚上担水,这个节点担水不用排队。每次挑的两桶水有70斤左右,放桶下井、淹桶满水、提桶拔绳、担杖挑水,这样的动作连贯而不停歇,背后是瞬间肌肉力量的集结,是对担水人体力、耐力的考量!我做家务活有个特点,就是既然要做就一口气做完。因此,每次挑水,我都会将水挑满大、小缸。通常的情况是,只要水缸里还剩不到一半水量时,就会抽空去挑满,而不会等水缸水见底才去挑。有时还会多挑一担储备在水桶里。挑水的家务劳动,使我汗流浃背,虽然很累,但每次都很开心。现在想来,也许正是这种高强度的劳动,锻炼了我的臂力、脚力和体质。这些曾经吃过的苦、受过的累、流过的汗,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与支撑。
我家在龙丽河岸居住的40年,就是一部家庭建设史。自1982年我家建起三间西屋后,1983年修建街门,1985年接建了两间西房,1988年又在北面建起一间堂房,1991年,南面建成了一间南屋。而为了扩充院子的面积、垒石岸、拉土垫院的工程前后经历10年,直到1997年才基本填平。1998年夏,又在新垫平的地方新建7间东屋。2001年6月,我家又将原先的五间东屋拆掉,父亲亲自设计好建房图纸,花费10多万元,建起了七间两层、400多平米的楼房。至此,这处院落才没有了建筑事项,实现静安居住。然而,这处宽敞、明亮的新楼房,父亲仅安享7年多,2009年正月生病去世;我的母亲患慢性病多年,随后病情加重,生活不能自理,不得不常年离开这处院落,随子女而居。只在夏天才回来住二三个月。那时,我时常见她坐在院子的“天地疙窑”下面的铁椅上发呆。母亲在想什么?她是在想我家这处水岸居所的建设经历?是在想她和父亲这一生为子女能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,所付出的超常努力?有几次,我想问母亲,可是,当我看到她那浑浊、无神的双眼,总有一种深深的痛涌在心间,只好作罢。2019年8月,母亲在这处院落平静离世。她和先她而去的父亲合葬于村东的公墓里。
现在算起来,我在这处水岸院落居住的时间前后不到30年时间。2010年,因为女儿读书,我又在外购置了楼房,不在这里长居。但这是我家的“祖业”,“三代宗亲”的牌位还立在这里。作为一个守分安命、循规蹈矩的中年人,这些年,每年夏季,我都要来到这里居住些时日。特别是2021年7月,女儿结婚典礼,我前后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。疫情之下的婚礼,俨然不能有1993年10月,父母为我在这处院落操办婚礼那样的大场面,但还是在亲朋的帮助下,为女儿办了一个简约、时尚、完美的出嫁礼!
2022年的这个夏天,我又一次来到这处院落居住。院子里树木葱郁,干净整洁。一切还如原先的样子,只是永远没有了父母进出的身影……迁居此处,修房建屋,改变家运后的今天,此处院落没有之前的喧闹,楼房内,只有手机和我在对话、对视、交流。我变得少言寡语,时常一个人静坐在院中凉棚下的石桌前,或酒或茶,一人一壶一杯一时空,心境变得更清净、素洁、简单。
倒是街门之外,原先的水库被深度开发成龙丽河水上公园,先后经过2次投巨资的修建,硬是将昔日的洪水河沟,修建为千年“干壶”壶邑的一张亮丽城市名片!修建了环库步道,安装了七彩灯光秀,栽植了绿化树草,已成为县城居民健身、休闲的首选之地。身居公园景区,我却从心里听到喧嚷。属于我的也许只有院内四井之内的静安吧。我知道,这是一种“逃离”,但于我而言,除了选择“逃离”,还有更好的生命选项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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