栋山樵传

《栋山樵传》注译评

陈兰村

(原文)

栋山樵，浙之山阴人，谈者佚其姓名。济州朱秋水为作《栋山樵隐图》，盖其自号云。性嫥愚，寡嗜好，园林声气之乐，饮馔服御之娱，与夫金石图书、泉瓷珠玉、琴弈博簺、花药禽鱼，可以快耳目怿心意者，一无所解。惟好读书，劣通大义，于历算推步，壬遁奇侅，刀圭风角诸术，亦惮之难，不之习。蓄书二万卷，日夜读之，涉猎而已，实无所得也。而于群书讹文脱字、援引乖舛，辄刺取他籍，刊误纠谬，一书有斠至数年未已者。盛暑汗浃竟体，天寒皲瘃，不以为病。妇笑之曰:“空费日力，胡不自著书，而耘人田为?”笑而不答。

樵拙于书，其所斠识，蛛丝蚊足，密缀行间，羼厕涂Z。岁久丹黄䵝昧，波磔漫漶，瞠不自省，无辨识传录者。为文孤行已意,人更鲜知之，故所作以考辨疏证为多。自谓貌寝，经年不窥镜，偶取视则扑之。不喜见贵要富人，间有物色者，辄逊辞婉转却之。触忤腾谤不之辨，其欲中以奇祸，亦不之慑。尤不惯与名士游，人益憎之，交以寡，惟江上建叟、荔墙蹇士二人。蹇叟读其文曰:“是学鲒埼亭长者，校雠可追步东里学人。”蹇叟与并世学人少许可，顾独谓樵记事匹衎石斋;考据精密，则理初流亚也。矍然曰:“双韭、抱经何可当，钱、俞二集亦相去奚翅九牛毛!其庸如此。

刻丛书十余种，最后出其《昔呓纪事》，有怵以招人之过者，曰:“吾文本无所斥，然不能家置一喙;且底下书，徒酷楮椠，焉用充盖酱为?”遂毁之，嗜痂者百计丐其余，匿不出。

樵更忧患，游京师，壮始归娶。为越中世家子，貌庄姝粗识文字。樵偶出游，天雨风颵，修篁轩舞;默步榈庑，仰望箨枝所傃，往复徘徊，无停躅，迨樵身归乃已。数年始怀妊，三月而殒，男也，大戚，亟为营簉。樵曰:“卿宁不再作茧耶?”越二年，又孕而祸作。盖有忮之者，觊戕而为之续。惎医绐饮药，胎日以肥。娩前三日，又贿看产者，暗侅曳之。夜中娩，气息才属，黎旦竟绝，嫛亦毙。事秘，莫知主名也。

(据谢国桢《明清笔记谈丛》)

(作者)

平步青(1832--1896)，字景荪，别号栋山樵、霞偶、常庸等。山阴(今浙江绍兴)人。清代文学家。同治进士，官江西粮道，并署布政使。后辞职家居，校辑群书，从事撰述。读书治学，态度极为认真，富有钻研精神，继承了乾嘉朴学和浙东史学的优良传统。同时有名的学者李慈铭不轻易誉人，但对平步青独表示尊重，以为“博学强识，远胜于予”(《越缦堂日记》卷二四)，并肯定他在考证上的成就。平时不喜见贵要富人，尤不惯与名士交往，可见其志趣不凡。著述有《香雪崦丛书》等，所著笔记《霞外捃屑》即收入该丛书中。

(注释)

①栋山樵:清代文学家平步青的号。樵，樵夫，砍柴的人。②济州:古代州名，金以后州治任城，今山东济宁。朱秋水:当时一位画家。③转:同“专”。④声气:指朋友间的意气相合，如声气相投。⑤泉:古代钱币的总称。⑥博筹(sài):古代的一种博戏。⑦劣:仅。⑧历算推步:推算天文历法之学。⑨壬遁奇侅(jigāi):古代奇秘非常之术。⑩圭:古时量取药物的用具，借指药物。风角:古占候之术，即根据对风的观察以卜吉凶的一种迷信术数。①乖舛:错乱。⑫刺取:采取。⑬斠(jiào):校正。⑩皲(jūn):手足皮肤受冻裂开。瘃(zhú):即冻疮。⑮病:患苦。⑥羼(chàn):搀杂。厕:杂置。涂Z:删改文字时，抹去不要的字叫涂，勾添遗脱的字叫Z。Z，画作“Z”形，不是甲乙的“乙”。⑩丹黄:点校书籍所用的两种颜色。旧时点校书籍用朱笔书写，如遇误字则用雌黄涂抹。點(yi) 昧:深黑色。⑱波磔(zhé):书法左撇曰波，右捺曰磔。这里指笔画。漫漶:模糊不可辨别。⑲瞠(chēng):瞪着眼睛。四貌寝:相貌丑陋。@触忤:冒犯。腾谤:指被人诽谤。2中:攻击陷害。四江上蹇(jiǎn)叟:即夏燮，字嗛甫，别号江上蹇叟，安徽当涂人，清代史学家。荔墙蹇士:即汪曰桢，字刚木，乌程(浙江湖州)人，清代学者。@鲒埼亭长者:即全祖望，浙江鄞县人，清代史学家，著有《鲒埼亭集》。四东里学人:即汪家禧，浙江仁和(今杭州)人，今存《东里生烬余集》。四匹:比。衎(kàn)石斋:指钱仪吉，字衎石，浙江嘉兴人;团理初:即俞正燮，字理初，清安徽黟县人，著名学者。流亚:同一类人物。双韭:即全祖望，别号双韭山民，室号双韭山房。抱经:指卢文弨，字召弓，号抱经，浙江杭州人，好校书，校刊《抱经堂丛书》十五种。四钱、俞:即钱仪吉、俞正燮。相去奚翅九牛毛:意为相差很远。奚，何，怎么。翅，只。九牛毛，即九牛一毛，喻微不足道。 四《昔呓纪事》:作者有《樵隐昔呓》二十卷。③家置一喙:意为给每家设一张嘴，用以自辩。喙，鸟兽的嘴，此指人的嘴。徒酷楮椠(chǔqiàn):意为白费纸张。楮，木名，皮可制纸。这里用作“纸”的代称。椠，书版。盖酱:用来盖盛酱的瓦罐，喻著作无价值。④嗜痂者:指有怪僻嗜好的人。丐:乞求。国庄:端庄。姝(shū):美好。飑(xiāo):风声。修篁:长竹子。轩舞:喻竹子摇动的样子。庑:堂周的廊屋。⑲箨(tuò):竹笋的壳。此指竹子。傃:向。躅(zhú):即踯躅，徘徊不进的样子。⑪迨(dài):等到。殒:落下，指流产。营簉(zào):指娶妾。旧时称妾为簉室。忮(zhi): 忌恨。围觊(ji):希图。戕(qiāng):杀害。⑩(ji):教。绐 (dài): 欺骗。⑪日:一天天。⑩甹(ping)曳:牵挽，拖拉。属(zhǔ):连续。⑩嫛(yī):婴儿。

(今译)

栋山樵，浙江绍兴人，谈论他的人忘了他的姓名。山东济宁人朱秋水为他作过一幅《栋山樵归隐图》，栋山樵大概是他自己取的别号。他的个性专一、愚笨，缺少嗜好，田园林木、朋友意气的快乐，饮食、衣服、车马之类的娱乐，与那些钟鼎石刻、文物图书、钱币瓷器、珍珠美玉、琴棋博戏、花药鱼鸟，可以用来供耳目欣赏使心情惬意的东西，没有一样所懂得的。只是爱好读书，仅通大义，对于推算天文历法之学，古代奇秘非常之术，医药、占候之术，也怕难学, 没有学习。藏书二万卷，日夜阅读，但只是浏览罢了，实际上没有什么收获。而对于群书文字上的错误脱漏、引用错乱，就采取别的书籍，纠正错误，一本书有校对几年而不止的。炎热的夏天汗流浃背，严寒的冬天皮肤裂开生冻疮，并不感到苦。妻子取笑他说:“白费时间精力，为什么不自己著书，而耕耘别人的田呢?”棟山樵笑而不回答。

栋山樵不善于书法，他所校出的文字，写成蛛丝蚊足那么细小，密密地写于行间，搀杂涂改。年岁一久，红黄色的字成了深黑色，笔画模糊不好辨别，瞪着眼睛看去，自己也不明白，无法辨识抄录。写文章一意孤行，别人很少知道他，所以他所写文章以考辨疏证的占多数。自认为相貌丑陋，整年不照镜子，偶而拿起镜子一照就用力将镜子压住。不喜欢接见地位高贵或富有的人，偶而有访求的人，就用谦逊的话婉转谢绝。冒犯了人，被人诽谤，不去分辩;有的人想用异常的灾祸加以陷害，他也不害怕。尤其不习惯与名人交游，人家愈加憎恨他，因此结交的人很少，只有江上蹇叟、荔墙蹇士二人(是他的朋友)。蹇叟读了他的文章说:“这是学习全祖望的，校勘的水平可以赶上汪家禧。”蹇叟和当代学人稍稍赞许肯定他，但是单认为棟山樵记事可与钱仪吉相比;考据精密，则是俞正燮同一类人物。棟山樵听了惊惶地说:“我与全祖望、卢文弨怎么可以相当，与钱仪吉、俞正燮也是相差何止九牛一毛!”他的平庸如此。

栋山樵刻印丛书十多种，最后出他的《昔呓纪事》，又害怕受人责备，说:“我的文章本来不指责人，然而我不能在每家设置一张嘴来辩解;况且出这种低水平的书，白白浪费纸张，怎么用它来盖酱罐呢?”棟山樵于是毁掉了这部书版。有怪僻嗜好的人千方百计乞求余下的文章，棟山樵藏着不拿出去。

栋山樵更加忧患，去游历京都，到了壮年才归来娶妻。妻子是绍兴世代做官人家的女儿，容貌端庄美丽，粗识文字。棟山樵有一天偶然出去旅游，天上飘雨，风声萧萧，竹子摇动;妻子默默地漫步在走廊上，仰望着竹子枝叶所向，来回徘徊，不停地踯躅，等到棟山樵坐船归来才止。几年后才怀孕，三个月而流产，是个男儿，非常悲痛，急于为丈夫娶妾。棟山樵说:“你难道不再怀孕了吗?”过了二年，妻子又怀孕，然而灾祸发生了。大概有个忌恨他的人，希图杀害他妻子而为他续娶。这个人教医生欺骗他妻子饮药，胎儿一天天肥胖。分娩前三天，又贿赂看生孩子的人，暗中拖拉她。妻子夜半分娩，呼吸才连续，天刚亮竟然呼吸停止绝命，婴儿也死了。这件事很秘密，不知主凶的姓名。

(评析)

本文见于平步青门人杨越编次的《安越堂外集》卷七，谢国桢将本文转抄在《明清笔记谈丛》“平景孙事辑”内。这是平步青用第三人称写的一篇自传，作于他六十岁(1891)时。

这篇自传写出了作者对古籍校勘工作的特别爱好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代人对考据、校勘等古籍整理工作的重视、人才的众多。同时也生动地再现了作者夫妻间的深厚感情。

作者对世俗的一般娱乐和生活享受都不重视，只是爱读书，尤其爱好校勘古籍，并且得到了当代学人同行的赞许和肯定，作者对此也十分自负。从作者所提到的当时学术界人士看，有夏燮、汪曰桢、全祖望、汪家禧、钱仪吉、俞正燮、卢文弨等，可见清代中后期文史学者人才济济，当时古籍的整理、研究工作有一定的成绩。

这篇自传写作者夫妻间的感情颇深，这在自传文学的内容上具有新意。作者的妻子虽不理解丈夫工作的意义，但十分关心体贴丈夫，并劝丈夫自己著书。丈夫外出旅游，妻子在家不安地等待。而丈夫对妻子也是友善的。这些叙写，较有人情味，丰富了自传文学的内容。

这篇自传在艺术上能较好地传达出作者的真情与个性，也写出了他的为人与品性。作者爱好校勘古书，虽暑热冬寒仍然坚持工作，不以为苦。他对自己的成就很自负，但又敢于说出自己的短处，如不善写字、貌丑等。他不喜见贵要富人，不惯与名人交游，却理解妻子。这些都从不同角度写作者的个性，画出鲜明的自我形象，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。本文运用人物对话、细节描写、景物描写，表现手法也较多样。